2021年12月28日 星期二

一部用聽覺「看」的電影:Memoria

這場電影觀看的經驗,很像學生時代讀意識流小說的放空感,處處是 Virginia Woolf 的影子。它自然無法用傳統劇情架構去期待,最好的方式是不帶成見進入主角的當下,感知收穫會更豐富。

 

劇情很簡單,完全沒有暴雷疑慮:在麥德林的英國植物學家 Jessica (Tilda Swinton) 前往波哥大探望患神秘疾病而住院的妹妹。一天晚上,睡夢中的 Jessica 被一聲震耳巨響驚醒,這神秘又強烈的聲音不時出現,且只有她自己聽得見,Jessica 開始了一連串「找聲音」的旅行路線。



這是一部需用聽覺去的電影,所有線索都只有開放式結論,是我很喜歡的佈局。聲音的本質幽微無形、隨著環境介質變異,遊走現實與虛幻間,因此這條追逐聲音的旅行路線必然處於半開放狀態,如同 Tilda Swinton 訪談中說這一次和泰國導演阿比查邦的合作沒有固定劇本,也不像是「演出」,她是根據種種環境聲音狀態做出一系列蜉蝣介質的互動。Tilda Swinton 是 Jessica 這個角色的絕佳人選,從她演出的《美麗佳人奧蘭朵》(改編自 Virginia Woolf   穿越三百年的性別跨越史詩),就能感受她詮釋生命流動的能力。


電影不以「幻聽者」指涉 Jessica,「聽見不存在於現實生活的聲音」其實我們每天都在經歷,只要能睡覺、能作夢,多少會在夢中聽到聲音,而它確實不存在於現實生活。不管是夢境,或所謂醒著時候的幻聽,都是從人的主體產生的知覺,在意識的不同層面流露出來。清醒時刻,邏輯世界傾向將這種察覺/體驗象徵的能力,解釋為一種精神疾病或巫術,而這在 Memoria 的世界中再正常不過,如同 Hernán 躺在地上死亡般的睡了三分鐘,Jessica 稀鬆平常地問「死的感覺如何?」

 

也是通過這樣的體驗象徵,導演得以用夢境般合理的方式挖掘哥倫比亞的血腥歷史、人民的恐懼與生活創傷,觀眾通過 Jessica 的內省足跡和「天線」能力,逐步建立一種較超脫的觀看方式。


Virginia Woolf 的短文 "Street Haunting" 寫的也是這種超脫的遊走冒險,Narrator 鬼魂般以各種視角觀看習以為常的倫敦街頭,Woolf 用門/殼生蠔般的大眼象徵人的肉身限制與身經歷練後的超脫觀看 

 “But when the door shuts on us, all that vanishes. The shell–like covering which our souls have excreted to house themselves, to make for themselves a shape distinct from others, is broken, and there is left of all these wrinkles and roughnesses a central oyster of perceptiveness, an enormous eye.”

這樣的超脫觀看,在 Memoria 以大量靜止長鏡頭營造「看聲音」的慢節奏。有時長鏡頭落在 Jessica 的表情與動作,便產生和她一起「找聲音」的驅力。有時聲音看著看著會睡著,對導演來說也不失為是一種後設反應。

電影中最後設,也是我最喜歡的片段,是 Jessica 在錄音室中和錄音師來回校正,試圖製造那聲巨響。幽微的聲音看似能被音波圖像化,但始終差了那麼一點。可以想像導演就是這樣和音效師反覆討論這聲重要的巨響,以及就算視覺化了,它就是要這樣差一點。「來自地心的聲音」還是要保持神秘的象徵功能,與其用聲波示意,不如以未知飛碟設下的結界來的貼切。

 

原本很想在電影中聽到錄音師在耳機中播放的地心巨響 remix 版,不過對導演來說這種詮釋可能是太世俗,或是根本沒有必要。Memoria 片長很長,但意境洗鍊,只有寧靜和聲音,沒有多餘的廢話。

 

還有滿滿 Tilda Swinton 尚可」español,我不斷複習腦中鱉腳西語,同時印證在異國的口吃狀態,有助於進入語言結構外的超然經驗。

2021年12月10日 星期五

淘汰筆記本

1.    直線七秒

 

那年老爸很好心借我他的機車,順道載我一程去考重型照。第一關本人就被驅逐出場。壓線警鈴分貝有多大,羞辱指數就有多高,後面排一堆人看著我把機車用力推離。

 

和老爸在入口會合同時,眼角瞄到下一位參賽者毫無障礙七秒穩穩等速通過。我心想太扯了,這種情境除非對外道路只有一條田埂吧,是要選拔鄉間聖戰士嗎。

 

我爸一邊偷笑帶著憐憫的眼神,大概是在說:「哀優我女兒怎麼那麼喊慢~」這類眼神的 REMIX 我當然是看過無數次,比方說國高中數學越補越低分、第一次煮麵煮成餿水。儘管如此,補習費他還是照給,噴也照吃。

 

如果要再借一次車含接送服務,他當然也OK啦。

 

不過我實在不想再吞七秒之辱。

 

趁另外一段疫情空檔去考了汽車駕照,像發現新大陸一樣。

 

這經驗正如安娜琪舞蹈劇場《Second Body》說的:「駕駛汽車其實就像我們得心應手的站立、移動或奔跑一樣,透過知識、觀念及經驗的累積,最後變成一種無須思考的反射行為。」

 

車輛就是身體的延伸,駕駛儼然成為重新探索身體的過程。我還是會擦撞到600萬的賓士、煞車踩成油門、過度自信出停車場閘門結果貓到黃管子,為探索付出代價後,調整第二身體使用方式。

 

圖片來源/ 安娜琪舞蹈劇場《Second Body

 

2.  訪問

 

人性使然,多數受訪者在訪問過程中會為了形象撒謊。

 

盡責的訪問者必須做好各種心理設想,研究對方付出過什麼、被報導(或誤會)過什麼,推想他此刻在意些什麼,開頭先給幾個他憋了很久很想一吐為快的題目,對方卸下心房後,直攻更重要的問題核心。

 

這種形式算計到了中尾聲通常他們能懂,因為是建立在追求內容的真誠上,多數受訪者會為了訪問者的誠意而願意多說。

 

有段年輕時光我很仰賴這樣的採訪經驗,得到一則又一則有根的故事,讓工作有了靈魂。

 

也曾因為太投入、或觀察太入微誤踩雷區,結果都很慘。從那幾次明白「好奇」與「獵奇」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拿捏好應對 (ethics) 也是責任之一。

 

有另一種受訪者,打從一進門就防著你。從他縝密的回答、自問、再回話,就知道這是一貫的SOP,沒有要讓你再提問的意思。處在這樣時空無聊至極,唯一的樂趣就是觀察對方說謊的肢體表情。

 

印象最深刻的是訪問一位電商前輩,每講完一個段落就會重新整理他桌子上原本就很整齊的筆記本、鋼筆、鉛筆等文具。像麻將洗牌一樣,先是快速把它們移開原本的位置,最後再以同樣的速度移回原本的位置。這個動作應該是能幫助他羅織下一段體面的演講 (No dialogism at all.)

 

這樣的人總有辦法待在權力核心。政治即表演藝術,江山如何易改,只要有舞台他就是釘子戶。

  

3.  試管嬰兒

 

肚子前前後後扎了10幾根針,又塞又吃的控制性藥物,變成行走賀爾蒙。

 

挑選上好的精子與卵子,還沒植入就已經分好等級。體驗美麗新世界小說中 10% 的反烏托邦場景:現代性效率、漸漸變得模糊的生命倫理。

 



4. 面試

 

不少時候,面試官的狀態比面試者差,線索是面試官的情緒反應。

 

一直記得幾年前接案兼調養身體後,在成品生活的一次面試經驗。一走進去就嗅到熟悉的百貨緊湊節奏,聊完過去工作,她讚嘆業界都盛傳101只要周年慶出現幾位買錶千萬刷手,年終就能爽領的中產話題。

 

到中後段她問起結婚了沒、身體怎麼了、有沒有小孩、未來有沒有計畫要生這類問題。

 

這類隔壁大嬸會問的地雷題,自己當面試官的時候是盡量不問的。因為這是個人隱私,一不小心就會越界,造成極差觀感。若因為職位的強度考量,真需要知道面試者的優先序,問題也需要包裝。聊對理想生活的態度,職場以外的計劃都好得多。

 

當我表示「生小孩就隨緣,不排斥」,對方突然 tripping 激動表示「你們這些人為什麼都不生一生再出來工作?」當下第一反應是很驚訝如此政治不正確的言論,竟會在以「生活」為品牌訴求的企業面試出現,主詞還用第一人稱「複數」。代表公司在這對外面試場合,就算企業文化真的不接納孕婦...你好歹也稍微演一下。

 

很顯然坐在我對面的女士不太清楚生育是怎麼一回事,但看上去也不像天真到覺得備孕期間一切開銷就會從天上自動掉下來。我心想,應該就是個缺乏同理心,一心只以工作績效為上的好員工,我們應該不太適合一起工作。草草結束話題後,很自然的,她淘汰了我,我也沒想指望她。

 

想起結婚前曾有位我面試進來的組員,事後說很感激我沒有問到小孩的事,原來台灣勞動市場真的很介意這題。我坦白告訴她,壓根沒想到要問這題阿。你當下任務用心做好,工作排第幾順位、有幾個小孩我根本管不著。

 

有相近生活態度的人,最後才會走在一起當夥伴。

能做事,就來做朋友。

 

5. 八卦

愛八卦,像酗酒一樣,都是在逃避自己的問題。

It’s like in a drunken carnival of hate. People don’t know how to live and when to die.

 


王爾德預言這個族群詼諧且精準:他們在自己都沒發現的時候已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