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0日 星期六

做工的人



1992年春夏,台灣最時尚的話題應是主張總統直選。那年我小三,是有印象以來家中比較辛苦的時光。爸爸在人車悶擠的康寧街上一個三不管地帶,用水泥砌上矮矮的停車台,就這樣開了一家路邊洗車場。

這是我和姊姊第一次體會仰賴勞力賺錢。帶著一種夏日遊戲的心情,下課我們就會往洗車場跑。遠遠的我會看到一手拿大海綿、一手抓著齁速共、身著墨綠皮裙的家父(這畫面其實蠻潮的),忘記當時我們會怎麼high five,也可能是個眼神交會,書包丟一丟我就會開始去拿腳踏板刷

10歲小孩的世界還算天真,卻也成熟到不會有太多公主幻想,做這樣的差事剛好。台灣夏天熱起來,眼前的馬路都暈成油畫在蠕動,每一朵雲到傍晚都進化成叱吒火燒雲,那個暑假我不小心曬成了小黑炭。

打蠟分成細蠟和粗蠟。粗蠟有點像冷凍不完全、帶點顆粒感的千島沙拉醬,一次3000元。細蠟就是吃竹筍沾的美乃滋,打一次1200。純洗車70,後來好像漲到100

車來了第一步就是先拿腳踏板,通常我是四塊一起拿(這個畫面我爸一直很有印象),連同後座中間那塊小山丘上的,我兩手一把抓好後開始刷。刷洗的容器是一件水藍色的廢棄浴缸,刷完了就晾在橫過浴缸上渾然天成的樹幹,讓它們稍作休息。

這時有空的人就拉著R2D2般耐扯的吸塵器去吸車內地板。有些高級房車裡面真的夭壽髒,像剛盜完墓全都是小石子和枯枝葉,吸著就會覺得很有成就感,賺您這100元合情合理。

接著,皮裙男我爸就會拉著齁速共幫車子洗澡。擦乾後,車子內外的皮革我們會噴上檸檬香的亮光漆,四面輪胎也要抹上輪胎油。我很喜歡這畫龍點睛的小奇兵,效果類似周潤發抹髮油。記得有一位穿夾腳拖、髮型像海馬的阿北看到最後這道工序直說「水水水」。花了100元出場他很滿意,車子緩緩駛離彷彿自帶賭神背景樂。

奧客是一定有的。有位來指定打蠟的客人全程看報紙,完成之後他跟我爸說「你這真的有打過蠟嗎?」雖說我全家此刻服務業,但年輕時打過輔導長、和關公同天生日的家父生性也不好惹,一手把齁速共牽過來,水往引擎蓋上直噴

水滴流下來的形狀很超現實。現在回想起來很像曼·雷那張女郎和她五顆眼淚攝影作品。那五顆眼淚用的是玻璃珠,不真實竟帶來最真實的藝術效果。


想像那五顆玻璃珠往下滑動,水分子們如同每晚做過Nike Training般結實,水的軌跡帶著溫柔悍勁一條條滾落。前一秒隱約露出水晶肌肉線條,接著神秘消失,等著大後方淚的追兵趕上,再狂奔一次。

這就是我當時在引擎蓋上看到的樣子。爸爸說這是車子打了很好的蠟之後,水才會呈現的樣貌。那位奧客臉上一陣吃鱉,但也算是被說服了。

天真是太熱了,爸爸決定在洗車場上拉上黑網。一片大髮菜般的遮曬網篩落的影子,在地上晃呀飄的,沒客人的時候,有種沉重的輕鬆,認真的空虛。

我們每天回家都會準備隔天的青草茶,客人等待的時候喝。之後在任何場合喝到青草茶,偶爾會想起洗車場上另一個像R2D2的小傢伙,是一個紅銀相間的青草茶保冰容器。

時常會有喜歡我們姊妹的叔叔阿姨們來,帶上好吃的蚵仔麵線、豬血糕,說我們很乖。那時很期待不定期出現的叔姨們,因為蚵仔麵線帶著一兩點紅辣油、幾搓香菜實在太太太好吃了。多年後吃一樣的小吃,都不曾有當時的興奮和美味。

有件事情我搞不清楚時間點,但應該是洗車歲月的尾端。有一位客人,是計程車司機,不知怎麼和我爸聊的,就聊到我們姊妹。對方話題似乎結束在「怎麼會讓小孩一起出來做工吃苦。」

那天我爸在現場沒有任何性情的展現,只在收工後帶我和姐姐去吃北峰農場的高級料理。他要我們隨便點,想吃什麼就點。那個裝著工錢的黑色霹靂腰包,當下看起來特別胖。

之後爸爸就把洗車場頂讓了。

很久沒有想起這段日子。會突然想起,因為最近看了做工的人,如同李銘順說的,這部電視劇後座力很強。作品最美好的部分,是幾乎每一個看的人,都會想起自己生命中幾個很重要的片段。

我爸有些阿祈的影子,對朋友講義氣,也有自己的發達夢。比較幸運的是爸爸在這之後,憑著自己的生意頭腦有了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事業上的10年曲線,一直到大學畢業前我們的生活無虞,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這個曲線雖然結束得不輕鬆,所幸我們姊妹也都有經濟能力了。

同時在讀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在青島曾路過蕭紅與蕭軍的故居,直到最近才找來她的作品看。我太喜歡她的寫實了,特別是在抗日文學鼎盛時,偏要寫家鄉的不合時宜。讀完後座力也不小,審視自己的生活是永遠清醒的沉睡,理想與現實,似是而非。

日後爸爸說起收掉洗車場的事,確實是因為「怎麼會讓小孩一起出來做工吃苦」這句話,當下他非常難過。輕輕的一句話,10歲天真如我心中自然沒有包袱,但父母的每一步卻是這樣沉重。

可惜那段洗車歲月沒有留下任何影像。只能把印象深刻的段落,趕緊用文字記下。


2020年3月25日 星期三

楊德昌的傷




辦公室的窗台一直保有30年前台北的模樣,台灣新浪潮電影獨有的光線。最近要移座位,讓我想起一件發生在國中,很「楊德昌」的事件。

國中有位美術老師,長得小巧可愛,記得有些馬來西亞口音,曾在班上稱讚我的作品。那是一個用任何媒材描述味覺的作業,我好像畫了一串從人間跌到地獄的蘋果,從紅色、變紫、變青、變黑...,此刻看來有點cliché的符號,還有少女很假掰的延遲攝影構圖。

有超過高中美術班的水準。」老師這樣一說,班上幾個搞笑的男生開始鼓譟,我心裡想,靠真的假的,可能是因為童年有些陰暗經驗,導致我除了打球之外沒有太多陽光表現。基於一個國中女孩的虛榮,一些闇黑的東西被公開表揚,心裡還是誠實歡呼了一下。這就是厭世爽。

後來老師要我再畫一件誇張式」的創作,說要拿去比賽。記得那時候比較有氣質的女同學訓斥男同學喜歡說「你很誇張耶」,我的話就會直接說「」。汲取氣質同學的靈感,後來回家就畫了一張自己,頭很大,身體很小。

交出去之後,我就忘了這件事。記得是剛轉學不久,家姊美麗惡勢力在新學校尚未成形(意指全校還不知道我是家姊的妹妹),人生首度被排擠,所有的心思都在體會第一次很形式主義的霸凌,印象最深刻是座位抽屜被灑滿類似詛咒你家死人的白雪花。青少年的鬥爭真的好青澀、遠看就像一件沒指望人看懂的創作

直到有一天,我們得知這位美術老師的丈夫因為和朋友做生意的糾紛,被殺了。當場死亡。說是那朋友最後抓狂,把準備好的刀直接砍在他的心臟上。我那時候想,老師怎麼辦,一邊想像刀子砍在心臟會有多痛。倒沒怎麼去想,那朋友到底怎麼了。

這幾天看完一輪楊德昌的所有作品,和最近生命再度重演的事件,突然體會 "suffering" 中傷與痛的分別。

痛是一個暫時的徵狀。傷卻是一個不斷奔跑的事實,真正的存在,其實不能被撫平,只能被接受,方能停止逃脫。而多數觀想的重點興趣(特別是媒體)偏好旁觀他人之」遠多於「」,只追表面徵狀,因此那些奔跑的事實被鞭打得越來越遠,像病毒的變異一樣,最後變成一個社會都不認得的樣子,但其實兇手就是這些觀看與敘事。

虛擬就是網路霸凌,實體就是街坊霸凌(三姑六婆屬於這種),無所不在。要扭轉這樣的敘事,像搞一場文學革命一樣浩大。幹。

因此《牯嶺街殺人事件》說的不是小四殺了小明、《恐怖份子》也不是男醫師殺了誰,其實是批判時代殺人。楊德昌透露時代中各種形式的傷,關於見血的時刻,"it’s not a matter of if, but when."

影像的修辭上,痛是隱喻  metaphor,所有寫實事件的集合;傷是借喻 metonymy,事件的轉移變形

美術老師好一陣子沒上課。記得她後來回到班上,和我們說對不起,她沒有心力處理比賽的事。我那張頭大身體小的誇張自畫像,可能一直躺在某個地方。老師說話時,眼睛沒辦法直視我們,在手上的資料裡來回掃蕩。

2020年2月16日 星期日

2020 青島《滿江紅》






14天潛伏期在211日過了。因探親第一次在青島過年,就遇上這莫名的人禍疫情。初三早上被飯店量出微熱(37.3),雖然我覺得純粹是因為飯店看起來是16度的冷氣,體感應該有30度。聽到櫃檯的人說要「通報」,還是製造了不少緊張感,畢竟我完全不想留在不熟悉的地方就醫。

越是不想,就想得越多,再來發現自己越來越熱。
症狀會讀進人的意識、甚至潛意識。當你心裡有事,或有壓抑,它就浮上檯面。

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感染,所以初三這一天,我們哪裡都沒去。和自己幻想出的偽病毒」乾瞪眼,有幾秒覺得自己進入一種精神病的境界:井然的世界秩序、語言法則都失靈,只有「偽病毒」像一個真正的心理分析師,用症狀在解讀我的現況。

回過神後,不自主開始細數我腦中近年的中共印象。

2009年底的某個大型會議裡,馬雲高亢的宣布:「阿里巴巴今年的營收超過3兆,假如國家要,我就把它捐出來」豪語一出,全場立刻歡聲雷動。掌聲未歇,馬雲以他特有的詼諧幽幽補上一句:「假如果家要,不捐,行嗎?」

10年後這一天還真的來了。

2015那年,習近平放話「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中國再三承諾和平崛起,遇到台灣又開始高調行恫嚇之實,那時候國內外沒有一個台灣政黨、團體能做第一時間回應。

那時我覺得,台灣在自己擁有足夠條件「避免成為強國棋子」之前,談再多的統、獨、一中各表,實在是虛耗情緒,氣壞身子什麼都沒做。

但這兩年發現,以前自己常判斷是「假議題」的,其實並不假。只是恰巧不在近身經驗之內,或是我們都活得還不夠久,親眼看它成真。

2018年初,因為對自傳體的癖好讀了一本20年前中共的禁書 “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不得不說,中共的禁書真的都很好看。)這是一部跨越纏足時代、抗日戰爭、國共內亂、文化大革命,三代女性的家庭史。裡頭詳述中共政權的拐瓜劣棗份子如何行姦淫擄掠之實;毛澤東在作者幼年時期的英雄形象、到成長過程中的畏懼,到禍及家門、社會、國家時造成的一生陰影。

這本再刷書的書腰上,是旅美作者張戎2018年的台灣簽書會訊息。當時她說,如今的中國的社會氛圍已經比當年好太多;同年,她因為作品觸北京底線被禁止出席澳門文學節。接著,就是香港的反送中、中國疫情爆發,許多畫面細節,我有一種重讀此書的既視感。中共政權善於「操弄人性之惡」的本質,在非常時期原形畢露。

這次過年,適逢中共剛過70歲生日,路上的「治國」標語變多了。就連晚上城市的燈光秀,一連八棟超級大樓都要打上只爭朝夕,不負韶華」,當下好奇,這文字風格到底哪來的靈感,原來是毛澤東的《滿江紅》。

裡頭有一個字部首的燈光似乎有點卡住,為這宏大敘事奇觀增添了一點掉漆感。我和老公開始有種昆汀式的不懷好意(喜歡昆汀的都知道那些B級情節都是人道善意,最近一次是讓Sharon Tate在好萊塢活著),想著如果有人可以駭一下這個燈光程式,變成一片綠,字變成台灣獨立建國之類的;或是再sci-fi一點,如果這病毒可以偵測出極惡的既得利益分子,來一場COVID-19轉型正義。

在這些精神上的神遊之後,128日回到台灣感到前所未有的放心,也被要求24小時內去做篩檢,陰性。

之後的兩周一直有邊境返台管制的問題。我完全可以體會身在疫區的崩潰感,但是 Conditional Hospitality在危急時刻必然要啟動,這是人類、國族在天災人禍下得以自我保全的待客之道。我認為政府依國籍有限入境的判斷是合理的。

網路上的輿論,除了立場極端名嘴/酸民外,多數是情感矛盾的。我自己都有這種對待他者的矛盾。

台灣人對於中國人民集體背負政府的業力有惻隱之心同時,又希望中共暴政能在這一次人禍招來之天譴瘸腳,因此多數的觀看和輿論像是旁觀他人之痛苦一般,詭譎激憤。

中國人民此刻應該也矛盾,他們經歷中國夢,而這次以不可置信的方式碎了一大塊,但中共極權像是在人民腦中放了偵測器,李文亮死後言論自由之聲發出不久,輿論又迅速被刷回 #相信祖國。大規模的覺醒系統性的革命不大可能。

島內部份嘲笑式的觀看在網路上喧嘩起來,像是過去被霸凌此刻一定要霸凌回來。但網路的無差別放送,若看在面臨生離死別的人眼中,不知是何感想。

兩岸關係,2020 看來仍是一部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