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5日 星期三

楊德昌的傷




辦公室的窗台一直保有30年前台北的模樣,台灣新浪潮電影獨有的光線。最近要移座位,讓我想起一件發生在國中,很「楊德昌」的事件。

國中有位美術老師,長得小巧可愛,記得有些馬來西亞口音,曾在班上稱讚我的作品。那是一個用任何媒材描述味覺的作業,我好像畫了一串從人間跌到地獄的蘋果,從紅色、變紫、變青、變黑...,此刻看來有點cliché的符號,還有少女很假掰的延遲攝影構圖。

有超過高中美術班的水準。」老師這樣一說,班上幾個搞笑的男生開始鼓譟,我心裡想,靠真的假的,可能是因為童年有些陰暗經驗,導致我除了打球之外沒有太多陽光表現。基於一個國中女孩的虛榮,一些闇黑的東西被公開表揚,心裡還是誠實歡呼了一下。這就是厭世爽。

後來老師要我再畫一件誇張式」的創作,說要拿去比賽。記得那時候比較有氣質的女同學訓斥男同學喜歡說「你很誇張耶」,我的話就會直接說「」。汲取氣質同學的靈感,後來回家就畫了一張自己,頭很大,身體很小。

交出去之後,我就忘了這件事。記得是剛轉學不久,家姊美麗惡勢力在新學校尚未成形(意指全校還不知道我是家姊的妹妹),人生首度被排擠,所有的心思都在體會第一次很形式主義的霸凌,印象最深刻是座位抽屜被灑滿類似詛咒你家死人的白雪花。青少年的鬥爭真的好青澀、遠看就像一件沒指望人看懂的創作

直到有一天,我們得知這位美術老師的丈夫因為和朋友做生意的糾紛,被殺了。當場死亡。說是那朋友最後抓狂,把準備好的刀直接砍在他的心臟上。我那時候想,老師怎麼辦,一邊想像刀子砍在心臟會有多痛。倒沒怎麼去想,那朋友到底怎麼了。

這幾天看完一輪楊德昌的所有作品,和最近生命再度重演的事件,突然體會 "suffering" 中傷與痛的分別。

痛是一個暫時的徵狀。傷卻是一個不斷奔跑的事實,真正的存在,其實不能被撫平,只能被接受,方能停止逃脫。而多數觀想的重點興趣(特別是媒體)偏好旁觀他人之」遠多於「」,只追表面徵狀,因此那些奔跑的事實被鞭打得越來越遠,像病毒的變異一樣,最後變成一個社會都不認得的樣子,但其實兇手就是這些觀看與敘事。

虛擬就是網路霸凌,實體就是街坊霸凌(三姑六婆屬於這種),無所不在。要扭轉這樣的敘事,像搞一場文學革命一樣浩大。幹。

因此《牯嶺街殺人事件》說的不是小四殺了小明、《恐怖份子》也不是男醫師殺了誰,其實是批判時代殺人。楊德昌透露時代中各種形式的傷,關於見血的時刻,"it’s not a matter of if, but when."

影像的修辭上,痛是隱喻  metaphor,所有寫實事件的集合;傷是借喻 metonymy,事件的轉移變形

美術老師好一陣子沒上課。記得她後來回到班上,和我們說對不起,她沒有心力處理比賽的事。我那張頭大身體小的誇張自畫像,可能一直躺在某個地方。老師說話時,眼睛沒辦法直視我們,在手上的資料裡來回掃蕩。